動物遷移是自然界中詭異的現象之一。帝王蝴蝶的超大數量遷徙,澳大利亞圣誕島1.2億只紅蟹的海岸移動,北極燕鷗往返7萬公里的超長途飛越,總數曾達到60億只的候鴿遷移,灰鯨長達1.8萬公里的繁殖與覓食運動,旅鼠的看似愚蠢的自殺式“死亡行軍”,東非角馬長達5千公里的轉場運動,都已創(chuàng)造地球生物史上的極限記錄。而在諸多影像記錄中,最令人震撼的是北美馴鹿的事跡:近18萬頭馴鹿,每年從南部林區(qū)遷徙到位于北極苔原的繁殖區(qū)產犢,而后,不顧狼群和棕熊的捕獵,重返越冬區(qū),完成長達數千公里的遷移,場面氣勢恢宏,驚心動魄。
但所有這些偉大的長征,都無法跟人類的記錄相比。在21世紀,地球生物的遷徙,已經被一個全新物種——“中國農民工”所徹底刷新。這種高等動物,在每年冬季1月到2月期間的40多天,往返于中國東部和中西部之間,人數多達八億,總流量超過34億,占世界人口的一半,刻寫了地球生物史的巔峰記錄。
沒有任何一種生物能在規(guī)模、勇氣和溫順程度上與中國人媲美。該物種面對捕獵者鐵道部制造的購票障礙、昂貴票價、極度擁擠的運載空間,以及由此帶來的各種難以想象的困苦,毫無畏懼、年復一年地往返于覓食區(qū)(大都市)和繁殖區(qū)(故土)之間,制造跨越空間的生命奇跡。
不僅如此,這場大遷徙還提供了新的證據,證明人類擁有戰(zhàn)勝旅途困境的智慧與機巧。2013年流行的“春運神器”,除原始的手推車、小馬扎、涂料桶、蛇皮袋、扁擔和舊報紙外,又出現各種設計換代版,其中被媒體和網民大肆追捧的,有“硬座寶”、“鴕鳥枕頭”、“大腿枕”、“貪睡支架”和“車頸枕”、“箱包防丟器”、“攜帶型集尿袋”、“開道慘叫雞”、“拒踩鉚釘鞋”、“充電寶”、“迷你麻將”以及“搶票軟件”等等。所有這些發(fā)明物形成一條粗大的界線,對中國農民工跟遷徙性動物,做出了深刻的人類學分野。既然無力改變惡劣的春運體制,返鄉(xiāng)者就只能利用外延工具,改善自己的生物性能,以適應嚴酷的長途跋涉。
在那些“春運神器”中,有兩件物品具有重大的象征意義,其一是“大腿枕”,該枕頭以特種海綿制成,其手感模仿人體皮膚及肌肉,甚至還有微隆的肚腩;另一神器叫做“鴕鳥枕”,其形狀猶如一個臃腫的頭套,可以用來遮光與隔音,該設計借用了“鴕鳥策略”的原理——在被天敵攆急了之后,鴕鳥總是把頭一頭扎進沙堆,以為自己看不到對方,而對方也就無法發(fā)現自己。這是農民工用以自我安慰的工具,從無法改變的嚴酷現實中,它搭建出一個臨時而微小的烏托邦空間。
撇開社會學家所稱的外部遷徙動因,我們所要追問的是,究竟是什么“精神春藥”在推動“中國馴鹿”——農民工的周期性返鄉(xiāng)運動?這是一個令人費解的謎語,但正是“大腿枕”和“鴕鳥枕”揭示出中國春運的本性。它是一種聲勢浩大的鄉(xiāng)愁,寄寓著底層勞動者對于故土、親屬、舊友的思念,并由這種思念而尋求團聚與重逢。在這樣的文化訴求里,還應當包括對于所有過去生活痕跡的周期性緬懷。
導致這種鄉(xiāng)愁的原因只有一個,那就是中國農民工對未來的迷惘和和對現實的焦慮。鑒于東西部、城市和鄉(xiāng)村的巨大落差,落后、破敗、蕭條和資源短缺的故土,無法承受他們的未來夢想;只有到東部發(fā)達城市謀生,才能獲取存在和發(fā)展的基本空間。但基于戶籍制度的限定,那些最辛勤的城市建設者,卻無法成為新家園的主人,于是他們只能在兩地之間狂奔,以搬運一個關于“家園”的文化幻覺。
在某種意義上,春運就是“春暈”,也即一次農歷新年期間的自我電擊,可以將其視為最劇烈的創(chuàng)傷療法。它利用一個混亂低效、放肆斂財的運輸體系,和一種充滿苦難的遷徙,來重申改變命運的必要性。每一次返鄉(xiāng),都是一次痛徹心扉的自我告誡,激勵著農民工跟鄉(xiāng)村道別,成為東部都市的未來居民。但這場悲劇的真正要害在于,無論都市還是鄉(xiāng)村,都不是中國農民工的真正家園。只要農民工沒有找到自己的理想地,這種鐘擺式回家運動就將永不停息。
深藏在這場空間運動背后的是時間的悲劇。擁有漫長歷史的鄉(xiāng)村,正在面臨土壤貧瘠、人口流失、村社瓦解、資源殆盡的終局。就跟瑪雅人的寓言一樣,它宣喻了五千年的大變局,而建設“社會主義新農村”的唯一出路,似乎只能是告別鄉(xiāng)村,走向“城鎮(zhèn)化”的未來,通過無數小城鎮(zhèn)的崛起,終結長途遷徙的理由。如果這悖論式場變革能給農民帶來真實利益,而非制造新的苦痛和悲劇,我們就能指望“春運”成為一個可笑的歷史陳詞。
注:本文標題為編者所加,原標題為《中國春運和“創(chuàng)傷療法” 》 |